第4章 第 4 章

    午夜时分，俞相已经起身梳洗准备早朝。
    换上绯色绣双鹤补服的俞中天披星戴月打开房门，就见门外守卫行为诡异地在院中围成了一个圈。
    往那圈中间望去，再放低视线，蹲着一个小朋友。
    俞中天一句‘砍了’几乎本能快冲出口，可细看，那不是他女儿么？
    生生咽了回去！
    上半夜俞佟佟做了噩梦，又被鬼敲门吓一跳，来找爹爹想跟他睡。
    可是在门口被守卫拦住了，她进不去，又不肯走。
    守卫是用来防刺客的，第一次面临如此情况。他们摸不准相爷的脾气，又看六小姐独自坐在院中若是伤寒了担待不起，便自发组成一个圈，替六小姐遮挡寒风。
    见眼前门开了，俞佟佟立刻拍拍自己带来的小被子，软声问：“爹爹，我可不可以……”
    “不行！”
    俞佟佟眼巴巴望着他，因为瞳仁大，即使在夜里小崽子的目光也晶亮，小短手张开，明明满眼都写着‘爹爹抱抱我吧，嗷嗷嗷’。
    可俞中天径直走过视若无睹，就丢下这么句。
    大人们经常有缺乏耐心的毛病，总是不肯认真听完小孩子讲话。
    娘亲是这样，爹爹也是，哎。
    可小孩子对亲人都有最直觉的依赖，本能地期待呵护，本能地害怕被丢下。
    当然，还有一个属于这个年龄段最可怕的本能——话多！
    不但憋不住尿尿，她还憋不住问题。
    你不让她问完，她能跟在你屁股后面将同一个问题重复十遍。
    “爹爹，我可不可以跟你睡？”
    “我可不可以跟你睡？”
    “爹爹，可不可以？”
    “爹爹……”
    这小奶音乍听进耳朵里，倒是软软糯糯。小崽子歪歪头，一双大眼睛讨好地笑出了月牙状，看着能让人心不觉一柔。
    但不妨碍俞中天的拳头硬了：“来人，把六小姐送回南院去。”
    王管家已经备好了准备进宫的轿子，他回话：“相爷，南院这会儿正办丧事。”
    “是谁吩咐的？”
    “大夫人。”
    俞相的意思，柳氏不过一个妾室随便可打发了。
    不过一旦办起丧事来，就意味着六小姐七日内都不能回南院。
    “爹爹，你生我气啦？”
    俞佟佟明白了，爹爹不愿看见她，要把她送回去陪娘亲。
    可能用不了多久，她也会变成一具骨头架子。
    到时候由她娘亲柳氏牵着，一大一小每到晚上四处转悠，拿头骨‘哐哐’敲别人的门。
    其实，她极会察言观色。
    在收养家庭俞佟佟是不敢这样跟养父母撒娇的，现在不过仗着自己也有了爹爹，想要试着跟其他小孩那样，任性一次。
    就一次！
    不过看出这样并不讨爹爹的喜欢，她立刻缩回脖子。上前抱住爹爹大腿，拿出‘求求了’的语气：“爹爹不生气，佟儿保证不再惹爹爹生气！”
    小崽子机灵就机灵在，她认怂很快，不是那种闹起来就满地打滚，无法沟通的熊孩子。
    俞相往前走了一步，腿上的小包袱依然紧紧挂着。
    “爹爹这么早起，辛苦啦！”
    哟，还挺贴心。
    能不辛苦吗？
    二十年如一日，三更半夜就要梳洗准备上朝。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，还得时时谨防着被奸臣迫害，这就是大梁朝臣们的苦逼当官生活。
    俞相只一点跟别人不一样，他是迫害人的那一个。
    遇上有起床气的那天，就丢两个忠臣去天牢挨板子。
    原本今天没有的，现在有了！
    俞相脑海中，已经在默默筛选名单！
    低头见腿上小崽子龇牙咧嘴的讨好，一张小脸冻得坨红，像极了讨喜的年画娃娃。
    他绷着，沉住脸：“松开！”
    俞佟佟没松，或者说她那两只抱着大腿的胳膊没来得及反应，身子一轻已经被爹爹揪住后领。
    提起来，放一边去。
    “爹爹！爹爹！”
    看见俞相往外走，小崽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晚要出门？
    去很远的地方吗？会不会不要她了？
    俞佟佟担心得直追，连小短手都因为极力向前伸着似乎变长了两寸。
    不过仍然没能追得上，夜里积雪厚，倒是因为脚下打滑结结实实摔了一跤。
    “哎哟～”
    俞中天在出门前听见了身后的动静，他上轿时微一侧眸，就看见俞佟佟脚踩滑，小小的身子扑了老远。
    眉头微微皱起，不过脚步却没因此停顿。他掀开轿帘坐了上去，甚至都没吩咐别人去拉一把。
    小孩子笨手笨脚，摔倒是最不值一提的事。
    上了轿的俞中天开始闭目养神，不过耳边似乎还听到类似‘爹爹’的哭喊。
    原本很困的他，思绪开始神游。不知不觉便回到了三十多年前，回到了那个穷苦的偏僻村庄里。
    俞家并不是什么时代赞缨的名望家族，至今还有些不怕死的言官写批判文章，措辞大都骂他俞相是乡野匹夫，不忠不孝之人。
    自俞中天记事起，他便成天在山里田间挖野菜拾羊粪。小时冬日睡在柴火灰里，常常被冻醒，醒来就爬去抱着祖父的脚，求求他燃一根干柴给自己取暖。
    当时祖父狠狠一脚踹在他脸上，看他是用什么样的眼神来着？大概就跟自己如今这般，毫不怜惜吧。
    甚至可能，连个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不曾施舍过。
    太久远了，谁记得清呢？
    奇怪，怎么就突然想起这些？
    是佟儿方才那副小小年纪就极度谄媚的模样，像极了谁吗？
    像谁来着？反正不像他！
    *
    俞相出门后，俞佟佟捡了根树杈，垂着脑袋在雪地上画圈圈。
    圆圆脸蛋上的眼睛嘴巴耷拉下来，宛如一只蒸变了形的皱包子，看样子真的有被打击到。
    对她来说，讨好大人应该是件极容易的事，毕竟谁不喜欢乖巧听话的小可爱呢？
    可是到了这里，在她娘亲跟爹爹面前，加起来已经二次碰壁了。
    这里没有人喜欢自己。
    王管家送走了轿子，提着灯笼回来见六小姐这模样，便走到她身后来。
    “六小姐，你若是不想惹相爷生气，以后三更半夜可千万别乱跑了，这前院有很多去不得的地儿。”
    俞佟佟再抬起头，已经不伤心了。
    小孩子情绪本就来得快去得也快，虽然被爹爹冷落不开心。但这个爹爹她昨天才第一次见呀，也没感情。
    不难过的，就一点点失落而已。
    真的只有一点点！
    小崽子刚穿越过来的时候，因着记忆里柳氏是她的娘亲，也曾去亲近讨好过。
    不过柳氏始终埋怨她不是个儿子，话说不上三句话便要骂。
    别以为小孩子不记仇，今晚‘她娘亲’敲门，俞佟佟都没给开。
    “六小姐，相爷吩咐一会儿天亮了小的送你回去。”
    “管家叔叔，你要把我送去陪娘亲吗？”
    完了，她要变成小小骨头架子了。
    “不是的，相爷说要让大夫人安排六小姐的去处。”管家向她解释。
    “那我还可以回去看看娘亲吗？”
    要问俞佟佟愿不愿意回南院去住，是不愿意的。
    但她好奇，她就想回去看看娘亲是不是像爹爹说的那样，已经变成了白骨。
    顺便悄悄跟她说两句话：“既然你那么喜欢儿子，以后晚上能不能就去敲男孩子的门？”
    “敲爹爹的门也可以，别再来吓唬我这个小可怜。”
    管家以为她是舍不得柳氏要去守灵，立刻脸色大变，差点亲自动手去捂住俞佟佟的嘴：“哎哟六小姐，话可不能乱说。那柳氏只是一个妾室，如今死了也就死了，你可不能去给她拜祭。”
    “为什么？”
    “因为大梁有习俗，唯正室丧葬才获有家族子女守灵送终的资格。咱相府的大夫人是皇室血统，地位尊贵非比寻常。你给柳氏一个妾室祭拜，口口声声称娘亲，那不是咒她么？”
    管家看六小姐懵懂的神色，就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跟个孩子解释不清，便从怀中掏出了锦囊来。
    锦囊里面用丝绢包着，层层展开，最后见里面是小半个手掌长的物什，深红色，上头有点发灰发黑。
    俞佟佟好奇观察半天，也没看出是个什么东西。
    “管家叔叔，这是啥啊？”
    “六小姐，这是舌头！人的舌头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