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32 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

    光阴荏苒，岁月轮回。转眼间，人间已过去了十六年。
    杨戬一身素白的衣衫，坐在湖边，静静地注视着面前沉睡中的少年。他唇边勾起笑意如春风化开寒冰，眼中是满满的温柔怜爱，如那一池春水，满溢流淌。威震三界，让诸天神魔胆颤的三尖两刃刀此时化成他手中的墨扇，一下一下，轻柔地为少年扇着风。
    婵儿，你的儿子还活着！我见到他了，他长得很像你呢。他是……我们杨家的血脉。
    当年在华山上，他听见这孩子哭声时，的确是起过冲动的杀意。但，那其实是对他自己这无奈一生的悲愤，这孩子的存在刺痛了他。如今，这孩子活生生就在眼前，年少的面庞稚嫩而无忧无虑，他哪里还能下得了手。
    沉香醒了过来，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丰神俊朗的男子，忍不住追问他是谁。杨戬张口却发现什么也不能说，只有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，旁敲侧击地打探沉香这些年的经历。
    可惜所得到的回答却叫他哭笑不得。沉香，三圣母的儿子，他杨戬的外甥，竟然最烦读书，胸无大志，最大的理想只是要做个员外。就连化为狗形的哮天犬，都忍不住嗤笑出声。
    杨戬心中泛起失望，忍不住脱口责问：“刘彦昌号称满腹经纶，却把你□□成这个样子，你说我能不怪他吗？就算你娘也不会原谅他的！”
    一句话顿时激起了沉香惊疑，他急切地问：“我娘，你认识我娘？”
    杨戬自知失言，只得道：“听说过。”看着少年满怀希翼的脸，想起杨婵以泪洗面的模样，他心中一痛，又忍不住问：“你想你娘吗？”
    沉香的脸色顿时阴郁了许多：“现在很少想了，人家讨厌我的时候，骂我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管，我都不觉得生气了。”想了想，却又问，“我想问你一件事，你见过我娘没有啊？”
    杨戬注视着他，缓缓点头，“你娘是三界……是世上少有的大美人。”
    望着少年喜不自禁，一付要刨根问底的模样，杨戬更是难过。对他说什么呢？告诉他是自己害他母子分离十六年？告诉他是自己把他母亲压在山下不见天日？他有些无力应对这孩子的问题，只有打发他回家。
    杨戬目送沉香依依不舍地离开，不由得轻叹了一声。这样的甥舅相见，他自己也不知是喜是悲，只有自语叹息：“这孩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了。”
    哮天犬变回人形，讨好地凑上来，享受着主人轻揉自己的头发的感觉，有些不解地问：“主人，为什么不杀了他，免除后患？”
    杨戬立刻沉下了脸，呵斥起这个忠心的长随：“放肆！”
    哮天犬吓了一跳，连忙辩解：“不，不，属下是怕他对你不利呀。”
    杨戬沉声道：“你给我听着，我不许任何人伤害他。他想要什么，尽量成全他。”
    哮天犬从不违他之意，忙应道：“是，主人。”
    杨戬不再言语，这狗儿虽然忠心，却到底不通人事，不知他起起伏伏的心思。不管沉香这孩子是贤愚不肖，他终是杨家血脉，能做一世安安稳稳的凡人未尝不是好事。
    南天门外，杨戬面无表情，静静而立。只是他的心中并不如表面那么平静。
    方才在瑶池，王母向他表示了近来的不满：“蟠桃盛会在即，我要你去传旨宣你妹妹上天来筹办，你至今推三阻四的。怎么，为本宫办事辱没了她吗？”
    他只得辩解：“实在是小神近来公务繁忙，没空下凡去传旨……”
    王母冷冷地止了他的话：“那是你没把本宫的事放在心上。”
    他无奈地恭敬应对：“小神不敢，小神一定尽快去华山传娘娘懿旨。”
    临要离去，王母却叫住他：“还有一件事。现有的天条，对男女私情的惩罚还不够严厉。从今天起，还要再加上一条，不但思凡者要受到惩罚，知情不报者也要严加惩处！我就不信，绝不了这股思凡之风！”
    知情不报者也要严惩么，难道有什么风声传到王母的耳中？应该不是婵儿的事吧，但蟠桃会近在眼前，又该如何应付过去？
    忽然他听到身边有人轻轻道：“不用担心，娘娘还不知道婵儿妹妹的事。”
    杨戬嗯了一声：“此事多谢公主周全。”
    敖心嘴角微抿：“也不全是为了你们兄妹。娘娘可不是说了，知情不报者也要严惩。这事上，我们算是同犯呢。”她虽如此说着，神色间却并不在意，只是那“同犯”二字咬音甚重。
    杨戬看她一眼，知她掌着王母的密探，有恃无恐。只是这件事上终究承了她极大的人情，不好如从前对她不假辞色，便道：“这事杨戬自有分寸。只是这些终是我杨家的私事，公主之前相助已是大恩，不敢再累你牵涉太深。”
    敖心听了这话，知道他心底还是排斥着自己，胸口微堵。可瞥眼看见他手中握着一片金锁，又忍不住提醒他：“你又要去看那个孩子吗？就算你不杀他们，也不必这样关注。那孩子生具法力，偏不知轻重去地府胡闹，还私看生死薄，你那样维护于他，不怕落人话柄吗？你也知道这天上有心人可不少。况且，你那陛下舅舅也时时盯着你呢。”
    “他不是我舅舅，我没有舅舅！”这个称呼令他刺心，杨戬拂袖便走。
    不料，身后的人硬是又接上一句：“这一身血缘能够说没便没么？不知那孩子知不知道，他也有个舅舅？”杨戬心中一塞，走得更快。
    敖心看着他的背影，有些恼怒又有些担心，却明白此后怕是更要多事了。
    凡间的今天，是沉香的十六岁生日。想着又能见到那个稚气天真的少年，杨戬难得地有了几分期待的感觉。
    又来到与沉香初次见面的湖边，却看见沉香正在向湖面砸石头，一付生气的模样。杨戬见他在闹小孩子脾气，不觉笑了，上前问他：“什么事让你生这么大气？”
    沉香转头见是他，想起他在地府的救命之恩，立时露出了笑脸，叫道：“真君老爷！”
    真君老爷？杨戬觉得有些辛酸。这个称呼他听旁人叫了近千年，而今，这个孩子竟然也这么叫他。他想起敖心的话，突然便起了一丝冲动，说道：“别这么叫我。如果非要叫点什么，就叫我舅舅吧。”
    沉香马上欢欢喜喜地接口：“舅舅！”
    这一声舅舅冲口而出，自然无比，全无半分犹豫，似乎他原本就是这样在叫的。杨戬哑然失笑，不觉摸着他头发，百感交集。这就是血缘中的天性么？他微笑着取出金锁，戴到沉香颈上：“今天是你的生日，舅舅来看看你。”
    “金的？”沉香甚是兴奋，拿着金锁在手中把玩，然后他突然想起什么，迟疑着问：“您连我的生日都知道？您是不是我的亲舅舅？”杨戬脸上笑意一凝，迟疑了一下，终于轻轻点了点头。
    沉香大喜，拽着他的手连喊：“舅舅，你给我讲点我娘的事好吗？”
    杨戬一时呆了一下，强笑道：“改天吧……”
    沉香急了，嚷了起来：“你们为什么都瞒着我？我稀里糊涂的过了十六年，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，这也就罢了，可是，忽然有一天，我发现自己身上有法力，我还能进阴曹地府。而且，我还知道了我娘不是凡人，每年都来给我过生日的四姨母，居然也能腾云驾雾……”
    杨戬眉头一皱。那个性情直爽，热心得过头的东海四公主也来了，她知道婵儿被囚禁了？一霎间，杨戬已转过千百个念头。瞒不住了，就算我不告诉他，四公主和那刘彦昌也会告诉他。在他们口中我自是十恶不赦之人，到时这孩子恨我事小，可别节外生枝，闹出什么动静来。
    他见沉香眼巴巴地盯着自己，心中一动，与其他们告诉你，不如由我来讲。把其中利害说明白了，反倒不会闹出什么事来。叹息了一声，他终于起身面对着湖水，说道：“今天是你的生日，我不想让这件事坏了你的心情。明天这个时候，我们在这里见，我把一切都告诉你。”
    沉香嗯了一声，蹦跳着回家去，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，扬起胸前的金锁，愉快地笑着：“我今年最贵重的礼物，就是我有了一个舅舅！”杨戬含笑目送他离开，喜悦中却带着几许怅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