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1 章 满船清梦压星河（上）

    夏天的傍晚，日薄西山，但沥青马路还存蓄着炙热的温度，无声地烘灼着每一个脚印。
    浮躁的人心更加浮躁难耐。
    宋景明在午饭刚过的时候就已经打过电话给陈盼之，让她留出晚饭的空档。
    陈盼之那会儿正犯食困，迷迷糊糊地依言应“好”。只是在拥着小毯即将堕入午梦的时候，隐隐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。宋医生最近怎么这么有空啊？这已经连续好几个晚上找她吃晚饭了。
    她家老陈可是对她天天不着家的行为意见很大呢。
    等她午睡醒来的时候，夕阳已经洒落一室。整个世界都成了金色。
    酣梦一场，梳洗描眉，最是人间闲情舒懒。
    还是在楼侧的那个拐角，宋景明站在车旁。
    他试图耐心平静地等待，但没有成功，他的视线早已不受控制地在四周逡巡。尤其是那处树丛、那个石凳好像长了脚一般，总是跑进他眼里。
    直到视线捕获到陈盼之正迈着轻巧的脚步走向他，带着嫣然的笑意。
    她清澈的眼神是良药。
    药到，他才得以安处。
    恩，她正看着他，眼里没有别人。
    “今天去哪儿！”陈盼之下午那觉睡得很好，这会儿精神十足，满眼都是即将出门耍的兴奋。
    大抵是因为愉快的能量会传递吧，宋景明也跟着眉目放松，声线温和地告诉她：“去海边。”
    A城靠海，从市区驱车四十五分钟就能亲手触到太平洋北面的海浪。
    海波粼粼，海声涛涛。
    扑鼻入息的都是海水特有的咸鲜味。
    乍临滨海的人也许会觉得这味道有点儿腥。但生长在A城的人们只觉得，这才是故乡。
    陈盼之是爱极了海滩的。
    对她来说，童年的夏天就等于和徐瑗一起在沙滩上挖地道，等到弄得满身满鞋都是沙子以后，再缠着徐英华给买两支草莓味的可爱多雪糕。
    夏天温度高，那股专属于海洋味道更重一些。
    陈盼之趴在车窗上，也不嫌风大，眯着眼睛使劲嗅着。这气息里有阳光、礁岩……还有的，是海蛎子的味道吧？
    犯馋的小姑娘很快被唐僧附了身：“今晚吃海鲜吧宋医生，来海边是要吃海鲜的吧宋医生，夏天就应该吃海鲜的对吗宋医生…宋医生宋医生～”
    陈盼之对着大海自顾自叨叨个不停。海风灌入大开的车窗，将她散落的长发吹得扬起。
    宋景明一边开车一边听得无语，无奈地分神朝副座看去。
    奈何这位海的女儿此刻一心向洋，只肯给他一个背影。
    怎么他平常亏待她了吗？带她来海边难道要请她吃土菜的吗？
    不就是吃海鲜吗？有什么难的？
    宋景明手里的方向盘往右一打，车头就从柏油马路驶向了渔家自修的水泥小道。
    陈盼之眼前的海景换了林林木舍。车子也终于停了下来。
    “下车。”宋景明动作利落，已经熄火并解开了安全带。
    “干啥？”陈盼之没动，她还没看够海边的落日呢。
    “不是要吃海鲜？”
    “走！”下车迈步向前走！陈盼之这会儿的动作比宋景明更利落emmm。
    徒留宋景明在她身后哑然失笑，随后才大步跟上她。
    其实宋景明是早就在这里定好了座的。
    海边人家靠天吃饭。全年除去休渔期和台风天，能做生意的日子没几天，每每开张必定高朋满座。不订位子的话根本不要妄想能在这儿吃到一根蟹脚。
    海水被就近引入厨房的后院。半个篮球场那么大的水泥地上铺满了一筐又一筐的新鲜海产，很难想象这竟只是一个夏令海滨餐馆的点菜区，而不是海鲜市场。
    陈盼之和宋景明并肩站在其中，都毫不介意脚下湿漉漉的地面，反而兴致高昂地在琳琳琅琅的海产中指点了好一通江山，然后才目光流连地被老板娘赶去客座。
    新鲜的海货并不需要太过繁杂的处理，深知海洋秘密的食客最明白原汁原味的妙处。
    因此店家备菜很快。两人在半露天的木舍才坐下没多久，菜品就已经摆上了桌。
    两人对坐，中间是一口不锈钢材质的蒸锅，高度正好挡不住两人交接的视线。
    各色小海鲜首先入屉。按理说专材专蒸的吃法才最科学精确。
    但是陈盼之和宋景明只有两个胃，食材的数量和种类不可兼得。
    为了吃到更多品种，两人特地央了老板娘凑成小海鲜拼盘。
    个头差不多的蛏子、花螺、蛤蜊、青口们难得在同一个盘子里联谊。
    趁着小贝壳们蒸桑拿的空档，两人迅速调好了蘸料。
    瓷白的小碟里泡着稀释过盐度的生抽、香菜、蒜蓉、姜末和一点点陈醋。
    但陈盼之的和宋景明的有所不同，她还加了红艳艳的小米辣。
    她的小勺在辣椒堆里一铲就是一整勺，迫不及待地就要倒进碟里。
    然而她却突然被宋景明攥住了手腕。
    那厮还一本正经地好像是城管在执法：“太辣了，你胃受不了。”
    于是不良小贩陈盼之勺里的辣椒圈生生被宋景明强行抖掉了一半。
    她简直！心痛！
    回座时，锅里的小贝壳已经纷纷敞开了肚皮，连花螺也冒了头。
    小海鲜们其实都是傲娇的小可爱，外壳坚硬冷漠，实则内里无比柔软。
    丰腴淡色的肉质在蒸腾的水汽中更如成倍润泽的凝脂。
    陈盼之在宋景明揭开锅盖的那一刻就已经按捺不住了。长筷一伸就捻住了一颗蛤蜊。
    下牙抵着贝壳，上唇包覆住蛤肉，口腔肌肉和舌头一同吮吸，蛤肉和汤汁便齐齐顺溜进了嘴里。
    这是夏天、阳光和沙滩的味道～
    汤汁里充满着让味蕾绽放的谷氨酸钠，新鲜成年的蛤蜊肉质弹牙，咀嚼间阵阵回甘。若沾了料汁，则又是另一种复合的滋味。
    舌尖在狂欢。
    陈盼之面前的盘子里很快堆起了小山似的空壳。宋景明看她吃得开心，自己不用怎么动筷就已经半饱了，一直尽职尽责地为陈盼之服务。
    虽然他厨艺不怎么样，但是蒸海鲜这种不用加任何调味料的活儿倒是完全可以胜任。
    小海鲜退场，斑节虾入锅。
    陈盼之还在认认真真地埋头用牙签挑着花螺肉。
    一盘花螺里难免有几个顽固分子，费了她好大的劲才弄出来，刚要送入口的时候，陈盼之瞥见对面的宋医生正笑盈盈地看着她。
    她动作一顿，看了看宋医生，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螺肉，抿了抿唇，然后割爱般地把螺头递进了宋景明的碗里。
    “宋医生，你也吃！”说完又埋头去和剩下的犟螺做斗争了。
    宋景明看着自己碗里的肉愣了两秒：怎么她是觉得自己看上了她手里的肉吗？？
    虽然有些哭笑不得，但女朋友的心意还是要好好珍惜的。
    宋景明乖顺地吃下，心想，这口肉确实比刚才更好吃一些。
    深谙海滨好味的老饕不少，景色开阔的餐舍和海涛一样喧嚣。
    天色渐暗了，屋舍的木质尖顶上亮起了白织灯带，如海岸线般蜿蜒。
    深海已融进暗夜，光影留在了人间。
    邻桌的食客喝酒划拳，畅聊狂笑。没有人会嫌弃这里吵闹，因为这样的夏夜本就应该酣畅淋漓。
    陈盼之巴望着锅里红艳艳的斑节虾，无暇分心。但宋景明却眼尖地留意到旁座的另一对情侣。
    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许久，觉出不对劲来。
    那对小情侣也点了斑节虾，但人家亲亲密密地一只剥完喂进另一个人的嘴里。明明是咸鲜的虾肉却好像有股蜜里调油般的甜腻。
    宋景明挪回视线看了眼自家的女朋友。
    咳，自家女朋友倒确实是在吃虾，眼里确实只有虾的那一种。
    宋景明暗自叹了口气，想着他也学着人家一点。捻了一只虾，细细剥出了肉递到陈盼之嘴边。
    陈盼之没料到宋医生突然会有这个动作，一时间捏着自己手里的虾不知该放还是该举。
    宋医生这是喂她吃的意思？她抬眸看向宋医生的眼睛。
    宋景明的眼神里分明全是鼓励。
    陈盼之有点不太习惯这样的喂食，但还是犹犹豫豫地张开了嘴，按照宋医生的意思吃了这口虾。
    宋景明自然是发现了陈盼之接受投喂的动作有些笨拙，但他还是很满意。
    陈老师这是还不太习惯嘛，多来几次就好了！
    于是他信心满满地又抄了几只虾在碗里，细细剥了起来，满心都是为女友服务的诚意。
    谁知他这第二只虾都还没剥完，他女友就认真地开口了。
    “宋医生，我自己来，你不用给我剥！我会的！”说完，陈盼之就捏起一只虾示范起来。
    虾头不必提前摘去，捏着虾头，牙齿在虾背上着力，轻轻一掀，头三节虾壳自然而然就脱落下来，唇舌一吮，包裹在虾壳和虾肉之间的汤汁尽数一点没跑地全进了嘴里，最后一捏虾尾，剩余的三节虾肉也顺势脱出。
    整个过程根本不怎么用到手指。
    真正的吃虾高手用的都是牙舌配合的巧劲。用手剥肉不仅会使藏在虾壳间的汁水流失，还会使虾肉暴露在空气中降了温度，导致风味大减。
    陈盼之深谙其道，一只虾吃得一气呵成，行云流水。看呆了宋景明。
    宋景明：……行吧，好像确实不太需要我。
    剩下的用餐过程中，宋景明主动屏蔽了旁桌小情侣的任何光景，免得自己伤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