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56 章 沙暖睡鸳鸯（下）

    夜已深。
    华庭清苑，高层。
    书房落地窗前的遮光帘被拉得严严实实。
    室内的灯光也被刻意调暗，只有桌上的电脑屏幕闪着萤萤的光。
    有某种引人心跳的暗流，在涌动。
    宋景明单手抬了抬鼻梁上的银边眼镜，注视着屏幕上爬得比蜗牛还慢的下载进度条。
    百分之三十九，百分之三十九点五……他都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以及物理准备坐这儿等半天了，居然还下载不到一半！
    他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，忍不住腹诽：关山到底给他传的什么东西！
    看了眼时钟，将近十一点。
    罢了，今晚应该不会太早睡。
    宋景明索性挪开椅子，长腿朝厨房迈去。
    厨房里锅碗几净，因为他几乎没有在家开过火。
    回想来也是好笑，明明是不做饭的人，今天却把姑妈家的灶台整得像战场。
    不过，幸好，陈老师吃得还不错。
    他靠在自家灶台前细细复盘起陈老师今天的用餐情况。
    她好像真的很喜欢吃，每次吃饭的样子，唔，怎么形容呢，都很用功？完全没有跟上时下相当流行的减肥风潮。
    虾仁滑蛋吃了不少，芥蓝菜也用得多，不过进得最多的还是他努力了一下午的汤，他心甚慰！
    但其实他只尝了一口就清楚得知道下的油太多，猪蹄炖入其中更显得肥腻。
    可是陈老师好像一点都不介意似的，接连下了两三块蹄子，十分捧他的场。
    不过饭间，陈盼之每次啃蹄子都要朝大宝侧身去，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嘬骨头。
    宋景明看在眼里，觉得有趣。还真是，可爱得紧～
    陈老师还爱吃什么呢？他想想。
    燕麦拿铁？
    他每次做，她都喝得很干净，应该是很喜欢吧。
    这厨房里，最近唯一被主人反复使用的，估计也就只有这一台意式咖啡机了。
    于是，向来夜里只喝矿泉水的宋医生，今晚罕见地也摆了一杯燕麦拿铁拿铁在手边，是陈盼之爱喝的那种。
    宋景明回到书房里坐下，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饮品。
    没有加糖，但自有燕麦奶淡淡的香甜占领口腔，唔，是不错。
    “叮！”
    电脑传来提示音。进度条终于走到了终点，下载完成！
    宋景明把马克杯在桌上端正地放好，坐在办公椅里背脊笔直，甚至手里还习惯性地握了一只钢笔。
   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宋医生正在眉头紧锁地看什么高精尖的科研论文，打死都不会相信清风霁月宋医生居然在看……颜色片。
    并不高清的画质看得人眼发晕，滥俗又短暂的前情铺垫后，画面里很快就开始人影交织。
    男角急不可耐，女角欲拒还迎，纠缠着，翻滚着……像两条刚刚搁浅在泥沙里的鲶鱼，只不过变了种，白花花的，正在泥淖里疯狂地使劲扑腾，黏黏乎乎，还不断发出着令人反感的噪音。
    尤其是那男的，鬼吼鬼叫的声音，一听就是青春期变声的时候没变好。
    这片子，毫无今晚在公园里撞见的那种，在黑暗里朦朦胧胧的美感。
    宋景明越看眉头锁得越紧。
    这画面不仅没有让他看出什么欲望来，反而硬生生催出一股恶心。
    他强忍着揉了揉眉心，可终究还是没忍住，“啪”地一声盖上了电脑，连同其中不绝于耳的□□和暴吼一并压下。
    室内终于恢复了宁静，窗帘重新被拉开。
    呼！宋景明面对着月色开始洗眼睛。
    关山给他发的这些……果然不是东西！
    这类影片之所以受欢迎，其营造出的代入感贡献了重要力量。
    但不要说代入感了，宋景明根本不想让自己和刚才画面里的内容有任何联系。
    他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，反正肯定不是这种欲望粗暴又猛浪的样子。
    这晚宋景明和陈盼之说晚安的时候，心头莫名地多了几分心虚。
    第二天一早，协和食堂。
    关山大老远就看到了他师兄，乐颠颠地朝宋景明跑过来。
    “师兄！怎么样！”关山满眼都是兴奋。
    可他师兄好像没听见一样，犹自一口一口优雅安静地吃着不锈钢餐盘里的那个素包子。
    协和食堂出品，少油少盐，清（寡）新（淡）爽（无）口（味）。
    昨晚被油腻到，宋景明决定今天吃素。
    关山等得着急，不放弃地追问：“满意吗！”
    最后一口包子下肚，宋景明双手举起餐盘并起身，这时才舍得给关山一个冷漠的眼神和四个同样冷漠的字：“不怎么样。”
    大写的嫌弃两个字明晃晃地写在他脑门上。
    关山：？？？那些可都是他的独家珍藏啊！一般人他绝不给的！师兄口味这么挑的吗？！
    宋景明走出两步又停下来，回头看关山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失足青年：“师弟，眼科在五楼，有空去看一下。”
    他很好奇关山这么多年“阅片”成堆，怎么还没瞎？
    关山：？？？我咋了我？？？
    宋景明在医院里用忙碌的工作洗涤了不再纯净的自己好几天后，才因为克制不住想念，重整旗鼓，向陈老师发出了周六约会的邀请。
    可是，他万万没有想到，自己竟然会惨遭拒绝。
    小陈老师在电话里用万分歉意的声音对他说：“不好意思啊宋医生，我明天有事。”
    宋医生委屈：“陈老师，我们已经三天没见了。”
    小陈老师心里也无奈，思考着自己的时间安排：“……我知道呀。”
    宋景明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里的犹豫。
    犹豫那就说明不是完全没有机会
    “明天什么时候结束？”
    陈盼之没有忘记皓子的话，打算明天去看看辛少然。但那孩子倔得很，她不知道谈话会不会进行得顺利：“中午出发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。”
    电话那头的宋医生，语气幽幽，好不可怜。
    她想了想又试探着问：“要不，你等我电话？”
    “好！”宋景明这回倒是答得干脆又爽利，生怕陈老师下一秒不让他等了似的。
    隔日，吃过中饭，陈盼之拎了一大箱牛奶和水果去了辛少然所住的小区。
    说是小区，但其实只是几幢没有围墙的筒子楼。墙砖老旧，已经被风雨染成了斑斑驳驳的深褐色调。仔细看的话，还能发现墙壁矮处缝隙里生长的苔藓。
    这里就是传说中的老破小。
    A城只剩几个小区域的电线还没有落地，这里就是一处。
    仰头看，凌乱的电线歪歪斜斜地将几栋楼围成的天井分割得支离破碎。
    一个身量不高的女人在其中一幢楼门口手脚局促地站着，看到陈盼之后，满脸堆起了笑，迎着她走上前。
    那女人走进了，陈盼之才发现，这是辛少然的妈妈。
    一月不见，辛母的发色好像比之前又白了几分，但整整齐齐地在脑后梳成一个髻子，能看出来精心打理过。
    陈盼之把带来的小礼递给她的时候，感受到辛母的手上干涩又坚硬，关节上一片又一片的，全是老茧。于是陈盼之收回自己的手时，心下带了仓皇，不知怎么就对自己安逸的生活感到惭愧。
    “您来就来，还带这么多东西！叫我们怎么好意思呢！”辛母从昨天收到陈老师的拜访请求起激动得一宿没睡好。
    从来都是学生家长求着见老师的多，哪有老师这么客客气气地主动来看望的。
    更何况她的儿子……其实已经不能算是陈老师的学生了。
    “不要紧，您别客气。”陈盼之把辛母的紧张不安和小心翼翼的恭敬都看在眼里。
    她其实能理解辛母为什么对她的到来如此激动。因为她对辛母来说是最后一线希望。
    在辛母单纯的眼里，只要陈老师没有放弃，她的儿子辛少然就还有重回校园的可能。
    可是陈盼之自己心里清楚，她一个小小的班主任又算得了什么呢？
    陈盼之暗自叹了口气：“辛少然在家吗？”午后这个时间是她精心挑选过的，辛少然夜里摆摊到凌晨，早上来的话不免扰了他补觉，太晚又可能耽搁了他的生意，午后应该是和他谈谈最好的时间。
    “在的在的！”辛母赶忙回答道，“还能去哪儿呢？”语气里又添了无奈。
    说着，辛母就领着陈盼之往楼后走。
    楼后是一排的储藏间，坐南朝北，终年阴暗。一扇扇狭小的老旧的铁门连成一片，像是冰冷的牢笼，锁住了什么似的。
    透过栏杆的缝隙可以窥见，这些储藏室已经多被改变了用途。
    有的改成了停自行车的小车库；有的直接在门上开了个小窗，要么做修锁磨钥匙的生意，要么按了红红绿绿的彩灯卖计生用品；还有包了几间连着的储藏室，齐齐打通，摆上几个麻将桌，把铁门关牢，里头也可以做起风生水起的生意。
    而辛少然家的储藏室，被改成了烤串加工间。
    陈盼之和辛母还没有走进，就停下了脚步。
    那扇陈旧的铁门和别人家的一样带锈，而且并不平整。
    半夜里，总有那些喝醉的、赌输的，经过这里狠狠地朝它揣上几脚。